我记忆中的小街，是河北省安平县张舍村的东街，它是冀中大平原上一个古老村庄的普通街巷，长不过二百米，街道是坑坑洼洼、高低不平的黄土路，道路两旁散居着几十户人家，全是古朴简陋的平房屋舍。小街民风淳朴，日子过得悠闲而平淡。夏日里，街边槐树下是村里人乘凉的好地方，大人和小孩都喜欢槐花那醉人的芳香。收完了秋，庄稼人开始闲在起来，夜晚，村里人聚在小街上看皮影，或者听说书人讲杨家将的故事，的确是其乐融融。我家居住在街心路北，祖辈因打造金银首饰留下了一份不小的家业，自从抗日战争爆发，我的父亲、母亲分别担任了村青抗先主任、妇救会主任，叔叔参加了八路军，建国后我和弟弟也先后应征入伍，村里人很羡慕我们这个家庭。
我的青少年时代是在小街上度过的，小街，是我生命的摇篮。参军离开故乡多年，我不会忘记那条溢满乡间风情的小街，特别是小街那清姿亮色的黎明。每日清晨，当小鸟啄开天光曙色，村子里便升起袅袅炊烟。那些挑水的庄稼汉子，悠然而来，匆匆而去，桶儿筲儿发出的叮儿当儿的声音，奏响了村庄黎明的第一乐章。在这黎明的乐章中，小街的黄土路变得湿漉漉的，仿佛刚下过一场雨，这时你会感觉到乡村的早晨是多么的清爽。小街上，经常听到卖鱼人的吆喝声，那鱼儿是刚刚从滹沱河里打捞上来的，很新鲜，放在油锅里一煎，可好吃哩！
清晨，每当我走出院门，来到小街上，就能看到一位穿着褪了色的旧军装的中年汉子，挥舞着扫帚，“唰啦唰啦”地打扫街道，从村中央一直到村东头，小街被他打扫得干干净净。那时，我还是个不大懂事的毛孩子哩，对于那个穿着旧军装的扫街人，觉得很奇怪，为什么每天早晨他都来扫街呢，是做错了什么事，还是犯了什么罪，要受到如此的惩罚呢？
我问父亲：“那个扫街人是好人还是坏人？”父亲告诉我：“他叫乔增瑞，是个大好人，当过兵，打过仗，抗美援朝回来，又在坦克部队里干了几年，就复员回家了。他现在是咱们村生产大队的队长，肩上的担子可重哩。”
“他当过坦克兵？”
“对呀，一看他身上的军装，绿夹克，瘦腿裤，就知道他开过坦克。”
“他为啥天天扫街呀？”
“他说是在部队里养成的习惯，每天早晨军号一响，他就和战友们一起出早操，打扫卫生。”
哦，军号？村子里哪有军号呢？莫非那挑水的叮儿当儿的响声，就是村里的军号？我暗暗地想，幼稚的心灵产生了对坦克兵生活的向往。
小街黎明那“唰啦唰啦”的扫地声伴随着我渐渐长大了，读中学时，每逢假日回家，天刚蒙蒙亮我就走出院门，来到小街上与那位扫街人交谈。
“我想当兵。”我向他袒露了心愿。
“你不怕吃苦，不怕牺牲？”他直截了当地问我。
“不怕。”
“你愿意为老百姓做好事？”
“愿意。”
“那好，咱们就从小事做起。小事不愿做，大事也做不好。比方说这扫街吧，事儿不大，谁也能做，可好多人不愿做，也做不到。咱当过兵的人和他们就不一样了，只要是对老百姓有益的事儿，咱就去做。再说啦，人活着，不为老百姓做好事，那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呢？”说到这，他把扫帚交给了我，我感到这扫帚是那么沉重！小街上往来的乡亲们看到我扫街，都向我投下敬慕的一瞥，我第一次感受到为老百姓做好事的荣耀感。
那位当过兵的扫街人影响了我，启迪了我，坚定了我当兵的志愿。一九六四年冬季，正在读高中的我被批准参军了。父亲告诉我，自从抗日战争以来，村里有一百多个小伙子离乡从军，他们有的牺牲在战场上，有的转业到地方工作，有的复员回乡，有的已经离退休，有的还在军队里服役。村民们不会忘记这些当兵的人。就说那个扫街人吧，他从坦克部队复员多年了，可在咱们村老百姓的心目中，他永远是个兵呀！
父亲说的没错，从那位扫街人身上，我看到了军人的本色。
参军离开家乡之前的那天早晨，我起得很早，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特地与扫街人辞行。当我来到小街上，只见东方的天际闪动着黎明的眼神儿，那位穿着褪了色的旧军装的人，正挥舞扫帚扫地，“唰啦唰啦”的声音打破了小街黎明的寂静。这些年，他每天早晨扫街，而且打扫得那么干净，使小街变得更美了，使村民们活得更有精神了。生活在小街上的每一个村民，谁不向往和追求美呢！可是，又有多少人像扫街人那样自觉地去创造美呵！我走上前去，夺过他手中的扫帚说：“我被批准参军啦，让我再扫一次街吧。”
他睁大眼睛看了我一眼，目光里流露出异样的喜悦，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：“好小子，到部队里好好干，当个好兵。”我冲他点了点头。这时，美丽的早霞染红了大半个天空，整个村庄都浸润在霞光里了。我挥舞着扫帚，扫出了一条金色的路。小街很静，仿佛在期待着什么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