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嘤其鸣矣,求其友声》--- 刘曦林

 丙子之秋,我在故乡举办了首次书画展,朋友们说有了一点小小的成绩。其实,我自己心中有数,还是靠山东读书时的那点老底,靠故乡肥厚的母土,靠画艺超绝同时又有全面修养的诸位业师——张茂才、于希宁、关友声、黑伯龙先生……先后传道、授业于我,给我以深刻影响。如今,张、关、黑三位先师相继辞世,抚今追昔忆师恩,不禁怆然泪下。值此关友声先生90冥诞,谨以此文作为纪念。
  关先生爱生如子,平易近人,我们都称他关老。60年代初,我在艺专读三年级的时候,关老教我们书法和山水。但先生不单单授书画之学,还教我们吟诗,带我们打太极拳,给我们讲美术史。记得他作过一次《国画与京剧》的讲座,讲到得意处,或唱或演,博得满堂喝彩,后来由我整理成文发表在《艺术学徒》上。今日思来,关老当年谆谆教诲的是民族艺术的综合性,给我们铺垫的是全面修养的基石,引领我们的是一条造就艺术家的正道。不然,学生至今也只能是个营营苟活的画匠。实际上,关老国学的底子甚厚,学问博大精深,其范围也远在诗书画之外。1934年,老舍曾为先生画集作序说:
  友声是个可爱的人。他很有趣:乍一看,他是少年老成,胖胖的,和和气气的,非常的温厚。哪知道,他心中却有许多玩艺儿。他会唱、善奕、能写,精于绘画。有这几种本事的人,往往留着长头发,眼睛望着天,自居天才。友声可不这样,他一点不露;他就那么胖胖的、温善的,不说长道短,不露名士的气派,更不以狂浪的行为自损与自高。他背地里下功夫,一声不发。你非和他很熟识了,总不会知道他有才分。和他摆盘棋就晓得他的厉害了,虽然他不以为这有什么了不得。
  京剧大家方荣翔曾拜关先生为师学习诗、画,知道先生唱戏的功夫,说先生“30年代曾与李苦禅先生在天津中国大戏院票串《清风寨》,至今知者莫不交口赞誉先生唱、念、做、打臻于完美。”关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多才多艺的人,而且切实地下过苦功。他说他早年背过字典,我相信。但现代人太急功近利,不要说全面的修养,就是查字典也嫌麻烦,胸中既无点墨,那书画中也便没有文思。古人说,“画者,文之极也”,诚斯言。我想,纪念关先生,首先学习他怎样做人,怎样治学,这是升华画品的关键。
  谈到先生,今人仅知其字其画,其实先生是一位诗人。近读先生40年代所出《嘤园词》,可谓“根于性而发为言”,“一切景语,皆情语也”。试举短词两阕,看先生词章功夫:
《如梦令.夜坐》/身似春蚕作茧/斗室苦吟志倦:/深夜静无声/时听隔林鸡犬/心远/心远/新恨旧愁云卷
《浣溪沙.追忆十年前旧游苏州》/事变时迁恨未平/枫桥夜泊画中情/追踪何日再成行/蝶梦恋花兼恋叶/燕泥粘絮更粘萍/十年追忆屐痕零

 

  文学史家钱基博评其词:“不为翦红刻翠之语,萧疏淡远,如其画境”。今日读来,我悟到的是先生的心境……在那个时代,他太多的不平,太多的惆怅,太多的愁脉。直到五六十年代,才生发了些“长啸一声天地阔,万峰回响走风雷”般的豪兴,但也时有“振衣登岱临绝顶,兴尽踌躇未满志”的感慨。我为有这样的先生自豪,但也为吾辈的无能而抱愧,在弟子中又有谁把先师的诗词学养继承下来呢?笔底无文,正是后学的悲哀。
  先生的书画得益于他的修养。他的章草在现代书法史上是数一数二的,这一方面来自多年的苦功,另一方面当他书写自家诗词的时候,便化作了自家“写心”的“关家样”章草,体现的不仅是功力,不仅是质朴深厚的个性,更重要的还是那书法所载的诗思和文情。先生于画,最擅山水,他像许多传统派画家那样经历了临习古法、外师造化、中得心源、塑造自我的过程。他崇养过与其早期词风相近的萧疏淡远的倪云林,复受张大千影响迷恋生意勃发的石涛,又与山川交游,集全部艺术修养于笔墨,创立了以雄厚磅礴为主导气骨的关家山水。他的山形体量厚实博大,就像他的人那样敦敦实实的有仁者相,有雕塑感。然而又有云水游动其间,章法也时有巧构,像他的词作那样流溢出智慧;他最喜以奇松入画,那姿态就像他扮演黑头角色时稳中有变的亮相。我总觉得那山是他,那树是他,那云也是他。都是他的人格、底气、修养的迹化,今日山水画坛很少有人有关先生那样雄厚的底气和内力。
  记得1963年,我的毕业创作即将完成的时候,他老人家为我在背景上加了一片远松,又为我题写了“踏遍青山人未老”的画题。若没有老师为我“补气”、“灌顶”,那张画就立不大住。临毕业时,他几乎为每位同学题写了“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”八个大字。后来我去了新疆,他写信鼓励我,还表示要去大西北去画那令人神往的大雪山、莽昆仑。我期待着先生的到来,我期待着先生的新的艺术升华期,但“文革”过早地夺去了他。每念及此,总为这历史遗憾。
  先生生前最爱画泰山。我记得先生带我们去泰山写生,一起吃地瓜面团子的情景,手边还保存着他的巨作《遥望南天门胜景》的画照,我总觉得他的性也最接近泰山,那泰山就是他,他原本是现代山水画坛上屹立于齐鲁大地的一尊东岳。他永远铭刻在我们心里,激励后学去攀登文化的泰山,叩开艺术的南天门,他遥望的正是这胜景。后学登顶,先生不孤, “嘤其鸣矣,求其友声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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