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基博--《嘤园词》序

　关友声先生与余未尝相见而相知馀十年。先生读余所著《现代中国文学史》，不以为刺谬而遣书通殷勤，余报以书而媵所著以相质证，呜呼，余生斯世多迕少可，而所贬损多闻人，当世有足以聚徒成群之居，处肆足以饰邪荧众之言，谈天下望风奔走如恐弗及，而余奋其笔舌，以此颇不为时所容。而先生独相赏于声气之外，千里通问，俗殊酸咸。得一知己，夫复何恨，此自古贤人君子之所不易乎？世不见是而无闷，而余独何幸得知於先生也。及去岁，余弟子吴生忠匡，以随王佐民将军莞第二绥靖区司令部秘书游历下，与先生相见，而以书告传语道无恙，且言先生将以词集付梓，而命为之序。余未见先生词，迟回未即为。先生则寄一画，画松一株，竹数茎，下荫一渔父，据石垂钓，着墨不多而神情栩栩，出苦瓜和尚，而题以一词，不为翦红刻翠之语，萧疏淡远，如其画境也。余尝谓，词惟宋人为工，而大要不出二者，晏欧姜张，清切婉丽，沿花间之旧腔；苏黄辛刘，跌宕排奡，开一代之新裁。降而益下，乃至以寻花问柳为调情偷欢，如诗家之有香奁疑雨，而滥觞于南唐后主，曼衍于乐章片玉，虽山谷淮海亦不免此累，挣风拈酸无不入词，国风好色不淫，斯为滥矣。顾独少萧疏淡远之一境，如诗家之有陶有韦柳，清旷自怡，萧然人外。《四库全书提要》著录词集五十九家一百有三卷，而以萧疏淡远为称者祗两家：其一，宋赵师使《坦蓭词》一卷《提要》称“观其集萧疏淡远不肯为翦红刻翠之文，洵词中之高格。”其一，宋赵长卿《惜香乐府》十卷则谓：“长卿恬于仕进，觞咏自娱，随意行吟，多得淡远萧疏之致”。然《坦蓭词》抚时感序，虽非翦红刻翠，亦尽风情倚靡，萧疏淡远谈何容易？予独爱其《谒金门》一词，曰：“沙畔路，记得旧时行处。蔼蔼疏烟迷远树，野航横不渡。竹薕疏花梅吐，照眼一川鸥鹭。家在清江江上住，水流愁不去。”其他摘句，如《生查子》起句：“庭虚任雀喧，院静无人道。”《南柯子》起句“木落千山瘦，风微一水澄”及《满江红》结语“听掀帘，疑是故人来，风敲竹。”所作四十九调一百五十四首，由静得深，天然淡远而有萧疏之致者，披沙之检，惟此而已。至长卿，则恬于仕进而耽于声色，花间莺外，醇酒妇人，调笑偷情，形之翰墨，靡丽冶荡有余，淡远萧疏何曾？独君家东庑先生，（名注）以绍兴十七年七月九日序叶梦得《石林词》谓“落其华而实之，能於简淡时出雄杰，合处不减东坡靖节之妙。”然石林词取径东坡，於风流婉约之中得词笔顿挫之妙，时出雄杰而未简淡。独《南乡子》曰“小院雨新晴，初听黄鹂第一声。满地绿阴人不到，盈盈，一点飞花尚有情。却傍水边行，叶底跳鱼浪自惊。日暮小舟何处去，斜横，冲破浪痕久未平。”卜算子上半阙曰“新月挂林梢，暗水鸣枯沼。时见疏星落画檐，几点流萤小。”《点绛唇》下半阙曰“深闭柴门，听尽空檐雨。秋还暮，小窗低户，惟有寒蛩语。”状难写之景，含不尽之意，简淡不减靖节。而诵所作三十调一百又九首，如此者十不得一，故未见时出也，然则萧疏淡远固为词中之高格，而未易诣之境，抑何幸，并吾世而得见先生儅极其所诣，必能别出于古人，而为词家之陶靖节，之韦苏州，自我开山不亦休乎？独念先生以词宗而工画，画居逸品，词境如之。吾乡倪云林高时则以画家而能诗，画品萧散，诗亦如之。顾贤者之不可测。而诵云林词浩歌激越。如《人月圆》曰“惊回一枕当年梦，渔唱起南津。画屏云幛，池塘春草无限消魂。旧家应在，梧桐覆井，杨柳藏门。闲身空老，孤蓬听雨，灯火江村”《鹊桥仙》曰“富豪休恃，英雄休使，一旦繁华如洗。鹊巢何事占鸠居，看数载主三易矣。东家烟起，西家烟起，无复碧翚朱棨。我来重宿碧云闻，算旧制，惟馀此耳。”《折桂令》曰“草茫茫秦汉陵阙，世代兴亡，却更似月影圆缺。山人家堆案图书，当窗松桂，满地薇蕨。侯门深何须刺谒，白云自可怡悦。到如今世事难说。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，一个豪杰”凡此之类，以光景流连之词，发沧桑身历之感，慷慨悲歌，声动简外，直而致，沈而姚，靡而不曼，意趣殊常，直欲作倚声杜老，而《四库》不见著录（四库全书收清闷阁集十二卷内诗一卷文二卷外记二卷而无词）论词者亦罕肆业及之，今先生堆案图书以画自娱，摹山范水，白云自可怡悦，特未晓生当此日，戎马生郊，历千古未有之变，而不见一个英雄，一个豪杰。世事难说，百倍云林，儻亦有发奋一道，以如云林之浩歌激越者乎？遂以复于忠匡而请先生有以语我来。三十六年四月，无锡钱基博时客武昌。